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坍塌 胡炎

时间:2020-04-11 19:24:21  来源:  作者:
矗立在地上的大厦坍塌也许并不太可怕,而最可怕的是矗立在心中的大厦坍塌了。

  “干这行最好,白天上课,夜里上岗,两不误,还有得赚。”晓洁说这话时是三个小时之前。

  我思虑良久,点头默许。

  “阿琪,就这么定了。”晓洁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——她的苦心没白费。

  我想我欠晓洁一个人情。

  “回头我请你客。”我说。

  “免了。”晓洁拍我一下肩膀,“还是多敲诈敲诈那些臭男人吧。”我俩都笑。晓洁笑得开心,我笑得古怪而神秘。

  三个小时之后,也就是现在,我已经站在了红莺歌舞厅的门前,灯影光色令人心旌飘摇。

  晓洁说:“进去吧,腰包圆不圆全靠你的了。”“女人的本能:无师自通。”我挤挤眼,尽力让表情显得轻松。

  “那好,拜拜。”晓洁走了。她所在的金凤歌舞厅与我要去的这所红莺比邻而立。我与晓洁班上是同桌,宿舍里睡上下铺,而今又是同道,何谓缘?我想这就是。

  大厅里还没多少人。光线不甚明亮,蛮好。一些眉目不清的姐妹(感情上我已经和她们靠得很近了)随着舞曲跳着,随意、悠闲,甚至有些惬意。我也融入其中,翩然而舞。

  音乐很美,如月光,似清风,夹着糖果和檀香的气味。这是我对音乐的理解,似乎有点卓尔不群。难怪姐妹们都跳得这样轻松,沉醉。音乐永远是一种难以企及的境界。

  “阿琪,有人请你喝酒。”身穿燕尾服的男服务员过来唤我,又低声加了句,“逗逗他们,其实天下男人最傻。”我一笑。东北姑娘别的不说,有的是笑脸和热情。我很自信。再说,我是大四的学生,素质超群。

  当我面对数位“客人”的时候,还是有了点紧张。毕竟平生第一次,类似于首次吃螃蟹的感觉。

  但我很快平静了,有这个心理准备。心一横什么都有了。

  客人们看样子是这儿的常客,随随便便,瞳孔发亮。谦让一番,“同心同德”地让我坐到一位长者身边。说是长者,其实还不到六十岁,比我父亲稍长,气质很好,有风度。

  我觉得有一种安全感。

  吃东西,喝饮料,每个人都在劝,长者也劝。但长者不勉强,神色和蔼。

  “你很漂亮。”他说。

  “谢谢。”“妆可以画淡些,自然比雕饰更美。”我点点头。

  借着酒兴,长者请我跳舞。“月亮代表我的心”,这曲子缠绵。滑入舞池,心中有种酥软的感觉,长者高我一头,我想他年轻时一定帅呆了。他的舞姿非常优雅,带着我飞起来。后来,我像别的姐妹那样把头靠在长者胸前,他抱紧了我。我有点喘不过气,但我没有反感。

  曲终时,长者搂着我回到桌旁,适才的人都带了小姐,我的位子没了。长者轻轻地拉我坐到他的腿上,大家笑起来。我的脸一下子热了,心也怦怦直跳。长者无语,只温存地抱着我。我突然有了种被父亲抱着的感觉,那已是十分久远的记忆了。

  “他们介绍你是第一次来这儿上班。”长者说,像询问又像自语。

  “是的。”“慢慢会习惯的。”“……”长老顿了一下,抚摸着我的长发,末了,说:“你像我的女儿。”我定定地凝视着他。那一刻,我几乎预见到了我和长者的以后。

  就在这时,有人匆匆走来,冲他打个手势。他放下我,脸色一下子严肃了。

  “你要走吗?”我问。

  “有点事——我会再来的。”长者说着取出一叠钱塞在我手里,对领班附耳几句,便阔步而去。

  我感到怅然若失,无端地。

  “你走运了。”领班说,“以后好好待他,请好吧。”我似懂非懂。

  走进卫生间,我数了数那叠票子:1000元!这个数字在我的青春之门上叩出了铿锵之声。

  翌日。

  “怎么样?”上课的路上,晓洁问。

  我故作失望。

  “没关系,万事开头难。主动点,很快就会上路。”我笑出了声。我想我的笑很灿烂。

  “噢,你骗我!”晓洁擂我一拳,“傍上大款了?赚多少?”“你猜猜。”“二百。”“不对。”“五百,上天了。”晓洁断言。

  “乘二。”我说。

  “不是开玩笑吧?”晓洁的眼成了两个叹号,“第一次,你能一箭穿三环?”“没错。”“操!出师了!”晓洁拐了我的脖子,“我跟人出台最多才闹个800,你天生是个狐狸精。”“这叫开市大吉。”“不行,不能饶了你。中午请客,王八汤,烧羊尾,吃定你了。”“行。”“说说那个泡你的主,猪八戒还是神经病?逮个机会介绍给师姐,不能独吞。”我敛起笑:“他……像我的父亲。”晓洁撇撇嘴:“一个糟老头子,到你嘴里就神圣了……哪天带我也去敲一回这老家伙的骨髓油。”我无言,我的视野里游移着父亲的身影……直到20年后,我依然对依在父亲怀中的情景记忆犹新。当然,那时我还是个孩子。阳光雪亮,刀子般的父亲的脸切割得棱角分明。我喜欢父亲的脸,到后来我开始欣赏它,知道这张脸上有永远洗不去的硝烟。我更欣赏父亲的眼神,有种威慑力,邻家的狗见人就吠,可遇上他摇尾便逃。

  父亲有一个小木箱,小木箱里一串军功章灿灿发光。

  父亲是我心中的英雄。

  我曾在无数个梦里,看到一尊铜像,伟岸、庄严、光芒四射。那光芒逼人的眼。

  我试图靠近,但每次都功败垂成。

  我明白我不可能真正地走近父亲,他在圣坛上,我在尘嚣中。

  但父亲是个落魄的英雄。

  我第一次注意到了父亲眼神中的忧郁。这忧郁使他过早花白的鬓发显得忧伤。

  父亲粗糙的手捧着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,抖碎了初秋的阳光。

  “爸爸……我不上了!”我的泪水潮涌了满眶。我看到青春在一团水雾中洇开,模糊而暗淡。

  “为什么?”“我不愿让你为难。”“傻孩子。”父亲果决地一挥手,“没钱,爸爸借。大学一定要上!”“爸爸——”“记住,你是爸爸的骄傲。”……临行,父亲送我。他嘴上起了一圈火泡,我的心被烙得隐隐作痛。那时父亲的眼神很亮,几乎点燃了我。列车启动,父亲追车而行,双腿一拐一拐,那里面有几块无法剔除的弹片,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。

  我知道,那几块弹片跟另一个人有关……歌厅里仍然空落落的,也就是说,我赶在客人到来的高峰期之前。我有些茫然,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我此时的心思。但我还想见到那位长者,这一点毋庸置疑。除了他的阔绰,还有一种无可名状的情愫在其中。

  我意识到,也许我情窦初开了。

  我忽略了这个场所,也忽略了那些光顾这里的男人。

  长者来得很早,这点出乎意料。我抑制不住一阵惊喜。长者是冲我来的,气色看起来比昨天更好。

  “我们去包间。”他说。

  这个包间是最豪华的,墙角边放着一台大屏幕彩电,中央放着一个高级玻璃茶几,占空间二分之一的地方是一排高档皮沙发,可以一眼看出它的价值不菲。

  服务员送上饮料,丢给我一个诡谲的笑,飘然而去。

  宁静。这宁静属于我们,心跳的声音、稍急的呼吸侧耳可闻。

  “坐。”他说。

  长者已斜躺在沙发上,我心领神会,索性把半个身子依入其怀。真像父亲与女儿的拥偎,这想法似乎有些荒谬,但很真实。

  “咱们聊聊。”他说。

  “好的。”“家在哪儿?”“东北。”“姊妹几个?”“就我一人。”“噢……有点孤独,对吧?”“不,惯了。”“父母好吗?”“母亲不在了,父亲有残疾——是他把我养大的,他很疼我。”“你父亲不容易。”长者的语气有几分沉重。

  我很感动。

  “家里条件不太好吧?”“是的。”“你该是个懂事的孩子。”“逼上梁山。”我说。

  事后我想,涉足此道有客观因素,也有主观原因,我是个比较开放的女孩。性格如此。当然,我跟晓洁不同。“利用男人,服务自己。”这是她的自觉。她看破红尘了,很超然,权作游戏。“发展市场经济嘛,无非是猫捉老鼠,再说,只要能创造价值,管他呢!”这是她开导我的话。

  “青春有几何?”长者忽然喃喃而语,神色有些严峻。我抬头看他,他的眼神里有些什么一闪而逝。

  “没错,豆蔻梢头二月初,明朝秋风凋黄花。”我说。

  长者刮目相视:“谈吐不俗嘛。什么文化?”“大四在读。”“是吗?!”他直起身来,盯着我。

  “不像吗?”我莞尔一笑。

  “这的确有些意外。”他也笑了,这笑里有许多欣赏的成分,好像我一下子从“小姐”变成了“公主”。

  “没想到是吧?”我叹口气,“哎,天涯沦落,奈何?”好像有句潜台词:“幸在他乡遇知音。”长者是我的知音吗?我宁愿他是,而不愿作其他的联想。他跟别人不同。这想法很固执,统摄了我。也许我骨子里就喜欢长者,有种可资依靠的感觉。

  “我会照顾你。”长者沉默一下,说。诚恳可鉴。

  我想这句话深深地打动了我。

  我环住了他的脖子,几乎是无意识的冲动。

  长者显然激动起来,一手揽着我的腰,一手探进了我的衣领,轻轻揉搓着。我感到燥热,像被烧着、烫着,那感觉陌生、奇异而美妙。我闭上眼,听任他抚摸。

  我不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,但我不愿多想。他的唇含住了我的唇,我体会到他口腔中一股清凉的甜味。我被融化了,听得见心中流泉的叮咚之音。

  末了,他的手放在我的腿上,徐徐滑向那个最敏感的部位,而后收了回去。

  “我们去另外一个地方。”长老说,帮我整理零乱的衣襟。

  我觉得他的语气不容置疑,我也无意抗拒。

  长者向领班交待了几句,便带我走出歌厅。一辆豪华小车在外面。我第一次坐小车,而且是高级的,很兴奋,很舒服。车在一所堂皇的大酒店前停下,司机也不说什么,顾自走了进去。不久,他匆匆下来,告诉我们:“205房间。”这是个少言寡语的司机。我想。后来我才明白,他们的默契无须太多的语言表达。心照不宣,就这样。

  接下来的事情不言而喻。只是长者体魄强健,他的身板显然没有他的年龄走得快,而我父亲恰恰相反。

  我结束了自己的少女生涯,在天旋地转之中,浑然不知所如。

  “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。”长者平静地抽着烟,说。

  我想我是属于他了。

  “不要跟第二个男人。”他又说。

  “放心,为你守节。”“这个房间往后就留给你了,什么也别管,你只管住。”“太好了,谢谢!”我吻了他一下,挺重。宿舍太挤、太吵,而且不方便,这下正中下怀。

  “我是不是还不算老?”长者双目灼灼。

  “一点也不,你很年轻。”我说的是实话。

  “是你焕发了我的青春。”长者意味深长。

  “那你可要好好谢我。”我的语气有点嗲。

  “没问题。”午夜后长者才离去,留下5000元现金。他没让我送他,像躺在草地上沐浴阳光的感觉,倦慵而舒展。

  我捧着那叠钱,它的分量让我幸福。我想我发了。我又想到了父亲,除了性爱,长者与我父亲有许多相似之处,只不过更轩昂些。

  我打算过一段把钱寄回去,我幻想着父亲铲平债台后的轻松,这更让我幸福。

  父亲该有另一种活法,哪怕挥金如土,是的,他值。

  我睡着了。梦很长,阳光雪亮,我又看到了父亲的跛腿,还有那些嵌在骨头里的弹片……我感到疼痛。

  那些弹片本来不该属于父亲,或者不该都属于父亲。

  那是一次战斗,在中国的南部。炮弹来了,父亲机警地推开了那个人,然后就应声倒下。一个瞬间,造就英雄,也造就命运。

  父亲成了英雄。

  多年后,这个英雄已被淡忘了。

  父亲说那时他是个班长,那个人是排长。他佩服排长,他说排长是拎着脑袋上战场的,处处冲在前面,是条汉子。

  父亲伤残回地方时,这条汉子为他落了两行泪。

  我想排长的眼睛一定鲜红欲滴,像南国的红豆。

  我崇拜英雄。这种心理几乎与生俱来。父亲为自己不能再与战友并肩作战感到遗憾。而那个排长一定会化悲痛为力量,英姿飒爽地驰骋在以后的战场上。

  漫长的日子里父亲常重复着一句话:为这样的人死了也值。直到他在的企业垮台以后,仍不改初衷。我想换了我也会。

  在父亲心中,排长才是真正的英雄。

  人海茫茫,世事如烟,不知昔日的排长今在何处?也许很辉煌,也许像父亲一样,也许已经捐躯沙场……父亲说他想排长。我想那些弹片与其说是金属的碎片,毋宁说是一种战友情结,深入骨髓。

  我像父亲一样,对那位排长充满渴慕。

  我幻想有一天能见到那位排长。

  第二天下午我躲在图书馆里给父亲写信。我说我找了份好工作,总算学有用武之地。工作很专业,且行情看涨,收入可观。这样写可以避免父亲的猜忌。

  如果让父亲知道真相,他会打断我的腿。他瘸,我坐轮椅。这个结局不难想象。

  但父亲永远不可能知道真相。他太信任女儿,他不知道我从来就没有走进过他的英雄光环。母亲走进去了,心甘情愿,却在生下我不久便撒手人寰。我命硬。

  也许冥冥中注定,我是个叛逆者,尽管我一直对英雄顶礼相待。

  再攒些钱一并寄回,我写道,您先把债还了,剩下的钱好好善待自己,享受一下生活。我的眼前浮现出了父亲嘴上的火泡,真实得逼人。父亲太苦,为我。我丢下笔,落了好一阵泪。我觉得我必须承担一份责任,回报?补偿?尽孝?是,也不是,我说不清。

  快要毕业了,我得活动工作,最好留在这座大城市。我拭干泪,接着写下去,钱我不愁,只看关系疏通得如何。不过您放心,我有把握。您不必再为我操劳了,等我的好消息。谢谢您这么多年来对我的养育之恩,爸爸!我又落了一次泪。

  走出校园,心中倒一下子轻松了。

  只盼父亲收到我的信会有一个好心情。没准父亲会笑,我能感应得到。我坚信。

  晓洁这蹄子贼一样跟着我,我竟毫无察觉。直到走进酒店的大厅,她才鬼里鬼气地从身后扑上来,蒙住我的眼,害我吓了一跳。

  “好呵,你跟踪我!”“怎么样,够不够特工水平?”她笑得机灵诡诈。

  “老实交待,是何居心?”晓洁挤挤眼:“来分享你钓的大鱼呀。”“那不成,他是我的专利。”心里瞬间冒出一个念头:此公已“物”有所属,不可能慷慨相赠。意识到这一点时,我知道在长者占有我的同时,我也有一种潜在的渴望:占有他。彼此的占有意味着什么?我爱上他了。我不得不承认。

  “操,你惨了!”晓洁酷起脸。

  “为什么?”“想做当代杜十娘啊?听我一句话,赶快洗脑,戴上面具,时犹未晚。”我默然。

  进了房间,晓洁大呼小叫:“哇,真是金屋藏娇呵!”那样子恨不得多长两颗眼珠,一脸的溢彩流光。

  “我怎么就没你这么好的福气?”她有些自怨自艾,这让我的自尊心小有满足。

  “命。”我故意气她。

  晓洁撇撇嘴:“前路未卜,别得意得太早。”接着话锋一转:“怎么样,作租赁妇人的滋味如何?”“什么租赁妇人!”我对晓洁的尖刻颇为不满,“两情相守,他待我很好。”“你惨了!”晓洁把这三个字又重复了一遍(不知是否出于嫉妒?),“没治了!”我看到她的目光里射出四个褐色的字:无可救药。

  我摇摇头,未置可否。

  其实晓洁来此并无他图,只想见见那位青睐我这个“雏”的老朽。她对男人怀有天生的好奇心,就像进了动物园,狼虫虎豹都想见识一下。在她的亲密男伴中,多有“骆驼”、“黄毛狼”、“公鹿”、“瘦熊”、“机灵猴”之类的雅号。

  长者健步而至,气宇不凡。晓洁将他上上下下扫荡一番,翘手搭了他的肩。长者处之泰然,目光落在我身上,让我如沐春风。

  “这是我的朋友,晓洁。”我为他介绍。

  “你好。”长者握了握晓洁的手,很有分寸。

  晓洁狡黠地飞给我一个笑,看得出有几分嘉许,我说嘛,长者的风度足以征服芳心,我的眼光也没那么差。

  “行了,不当二位的灯泡了,拜拜。”一个飞吻,晓洁款步而去,钉子似的鞋跟节奏有致地敲击地板,极是优雅。

  我想晓洁倒也知趣。

  长者目送晓洁出门,解颐一笑。

  “怎么,有兴趣了?”我投石问路。

  “你说呢?”真够狡猾的。我看着他,目光锋利如剑:“男人的鬼心思,我怎么知道?”长者的手轻轻地落在我的肩上,又是一笑:“太媚,太俗。”“真话还是假话?”“你说呢?”“我当然希望它不是假话……”“这是毫无疑问的,”他郑重其事,“其实男人并不喜欢轻佻的女人。”我差点没说出“谢谢”,我能真切感受到他的话拨动我心弦的铮铮之音。我为此感动而坦然。接下来呢?沉默。这是一种浸洇灵魂的宁静。我自觉地投入长者怀里,小鸟依人,多少的梦境与遐想之中,这不仅是一种情景,更是一种境界。

  我心醉神迷。

  半小时之后,我们共进晚餐。酒店老总竟来作陪,这一点出乎意料。席间他与长者耳语几番,虽细微如丝,却也依稀可闻。

  “放心,绝对安全。”仿佛一种承诺,长者颔首,二人碰杯,看得出碰出了许多情致。

  我佯装不知。

  离席后,跳舞,唱歌,很开心。长者面前,我已很随便,如情侣如夫妻。回到房间,几番翻云覆雨,销魂得淋漓尽致。

  我沉浸于斯,不想也不愿去想别的什么。

  青春如蝶,飞得漫无边际。

  长者去后,我的手里捧了一个沉甸甸的纸包,纸包里藏着一个天文数字:五万元!我几乎眩晕。

  晓洁失踪了,这是一周后的事。

  学校舆论大哗,教室、食堂、厕所、宿舍几乎全都在谈论这条爆炸新闻,猜测种种,且玄秘日增,颇吊人的胃口。

  这是个想象力丰富的时代。

  唯我对此淡然一笑,也许,我是唯一的知情者。

  晓洁跟一个大款跑了,她说那个大款风度翩翩,善解人意,对她爱得死去活来。

  “这么说,你也想做杜十娘了?”我劝她。

  “绝对不会。”她很肯定。那时她满脸飞霞,尤物般的可人。

  “你可是拿了自己的矛刺了自己的盾。”我依旧不依不饶。

  “换了你也无法抗拒,这次我真的认真了。”她说,接着得意地晃晃脑袋,“比你那个老头子强多了。本小姐如今时来运转,孔雀东南飞,嘻嘻!”陶醉得春水荡漾。

  无论怎样,晓洁是远走他乡了,跟一个我没见过的“白马大款”。我是个凡事喜欢作美好想象的人,对晓洁唯有祝福。只是到手文凭不拿,也只有晓洁做得出,我不会,绝对。

  我给父亲汇了一笔款子,并信告一切都好。爸爸,你该享福了,女儿的福。我想。

  是的,是时候了。

  一个月的时候稍纵即逝,尤其是那些让人留恋的时光,更是白驹过隙。与长者早已超越了肉的关系,相信长者亦有此感受。长者目光中的温情十分真实,以致让我觉得,那份真实是不容玷污的。

  有几次我都忍不住想问长者,诸如名姓与家事之类,但每每欲言又止。长者不说,我不问,这是“游戏”规则。

  水到渠成,长者自会坦言相告。我相信。

  应该说,我为我与长者做过许多幻想,瑰丽、浪漫而且动人。有时想得很经典,像童话,像诗,让你不由不心向往之。

  世上总有些事让人匪夷所思,超常、偶然、不合逻辑,因此,我的幻想也并非全无可能。

  我反复玩味着两个过去看来一直很俗的字:永恒。现在才明白,这两个字不仅充满诱惑,而且高洁神圣。我对最初那个创造了这个词的人充满敬意。

  但好梦难圆,这才是真理。现实总攥着铁拳,随时都会打碎你的虚妄。

  后来我想我太天真了,可归结于此让我自惭。其实天真何尝不是虚妄的代名词呢?一种自找台阶的掩饰而已。

  女人走进我的房间是在一个下午,那时我穿着睡衣,躺在床上看书。门被敲响了,我想是长者。结果我错了。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中年妇女,岁月的风尘并未吞噬她的风韵。我以为她找错人了,但她说没错,找的就是你。

  女人盯着我,神色温和,这让我消除了紧张。然而我刚一坐下,她便猛地揪住了我的头发,那种撕裂般的剧痛使我叫出了声。接踵而至的是四个耳光,噼噼啪啪,炸出了满天金星。

  “婊子!”我愣在那里,半天没回过神来。

  这时,长者来了。

  我求助地看着他,泪水哗一下夺眶而出。

  “你来得正好。”女人向长者说。

  长者呆若木鸡。

  “过来,看着我。”女人的口气是命令式的。

  长者趋步上前,垂下头,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,不,像一个罪人。

  “无耻!”女人说。

  “下流!”女人说。

  “咱们离婚!”女人说。

  扑通一声,长者跪下了。

 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

  “是我不好,”长者已经涕泪满面,“不要为一个贱女子破坏了咱们夫妻几十年的感情,原谅我。”女人缓缓俯下身,捧住了长者的下巴,哽咽道:“也是我不好,不,都怪我,都怪我!这些年,我只顾工作,陪你太少了……”女人的肩膀抽动起来,泪雨纷飞。

  长者也泪流满面。

  后来,长者站起身,扶着女人悄然而去,竟没有看我一眼,哪怕是用眼角的余光!我一下明白了,在他眼中,我只不过是一个玩物,一个贱货。也许一开始我就错了,把一宗赤裸裸的交易美化入诗,何异于痴人说梦?我扑进卫生间,发狠地用凉水洗脸。泪洗去了,但洗不去一种弥漫身心的痛楚。

  末了,我对着壁镜,看一个长发蓬乱的女孩,那两片苍白的面颊上,血红的指印赫然在目……我累了,累极了。俯在床上,哭了睡,醒了哭,直到第二天下午。世界已经混沌一团。

  一切都该结束了。我想,到画句号的时候了。我想起了鲁迅笔下的阿Q,他临终没有把那个圈画圆,而我呢?同样,因为那个句号是残缺的。

  但长者又来了,蹑手蹑脚,意犹未尽。我怔怔地,对着他毫无反应。

  “她是我的靠山……”“我还不想退休,我还想再为国家做点贡献……”这是他的解释,于我则全无意义。

  “回你老婆身边吧。”我说,虚弱而喑哑。

  他拿出一万元钱,递给我。

  “不做买卖,受之有愧。”我拒绝。

  “留着……以后用。”他有些吞吐。

  我们沉默了好久。长者似乎没有离去的意思。终于,他鼓了鼓勇气:“咱们……能不能……最后……留下一个美好的回忆?”我听之任之。

  这是交易。他买,我卖。

  事毕,他凝视着我,有些忧怨,有些依恋,有些无奈,还有些别的什么。然后,他起身离去。

  死寂。

  服务员来了,脸色冷峻:“小姐,房租到期了,要不要续住?”我惨然一笑,摇摇头。草草梳洗一下,卷铺盖走人。

  我已欲哭无泪。

  父亲的信使我颇感意外。换言之,这封信使我在无尽的颓靡中,获得了一种救赎。我感谢父亲,只有父爱才是永恒的。

  父亲的语气显得喜出望外。我打听到老排长的下落了,他说,昨天一个老战友找到了我,费尽周折。他告诉我,老排长就在你上学的那个城市,他已经作了军区的首长!我也喜出望外。是的,没理由不这样。

  父亲说他近日要来,带我去见首长,顺便也谈谈我的就业问题。真是太好了!他最后说。我能体会到他的心情。通红的脸和灼人的目光,在此刻,塑造了父亲也升华了父亲。

  父亲的梦要圆了。

  我的梦会圆吗?……现在,父亲真实地站在了我的面前,两腮凹陷下去,而满头浓发却过早地进入了冬季,枯干,灰白。只是目光却像流火的夏季,生命的光芒已臻极致。

  “你瘦了。”父亲说。

  我鼻子发涩:“爸爸,我很好。可你……”我说不下去。

  父亲一笑:“好了,不说这些。咱们去见老排长。”他跛着腿,频率很快。他恨不能一步来到老排长跟前,我知道。这一步将跨越二十年。

  我叫了的士。父亲有些犹豫:“坐公共汽车就行,不要浪费。”“我有钱。”我感到“钱”字在我心上狠狠地刺了一下。

  军区大院肃穆威严,让人有几分忐忑。……终于进入了首长的办公室。父亲在前,我随后。

  “老排长!”父亲的呼唤里有了哭音。

  “老战友!”对方的回应也充满深情。

  他们紧紧拥抱。这样的镜头曾在影视画面中多次出现,今天却真真切切,震撼人心。

  首长转过脸来,开始打量我。

  我也端详首长。

  我呆了。

  他也呆了。

  但首长很快意识过来,从容自若,落落大方。他握住了我的手。我想逃,想哭,想叫,这些欲望交织在一起,使我茫然无措。

  我终于想到了父亲的存在,只能演一场戏,别无选择。

  父亲的话题很快切入了当年,激昂慷慨。对他而言,他的生命一直留在过去的岁月里,那是他的永恒,永不磨灭。

  我黯然坐着,闭着眼。视野里一片暗红。老战友的重逢,英雄的团聚,于今却别具意味。父亲不知道,到死也不会知道,他的这位老战友,也是女儿的“老战友”了……父亲谈到了那枚炮弹,那该是他的故事的高潮。“轰隆——”一声爆响,震耳欲聋。父亲倒下了,老排长泪洒疆场……一切都结束了,一切又都重新开始……我想逃避这种声音,彻头彻尾地逃避。那不是我所能承受的。但这隆隆之音却在我的耳边延续,无休无止。后来,我终于明白,那其实并不是炮弹炸的巨响,而是一种来自我心灵深处的坍塌声……我掏出手绢,拭干眼角,然后——我真想大笑一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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